「仇恨类似于某种中药材,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赠送的礼品盒,打开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
仇恨是一个仪式,它试图去分崩离析快乐和宽容,最终却被它们溶解。
《三块广告牌》讲述的故事离不开「仇恨」。
一个沉浸在丧女之痛的母亲将自己投进余怒燃烧的仇恨里,她将美国办事效率低下的警方作为主要对抗阵营,而正当这个阵营中的主要人物——威洛比,在癌症侵噬自己时选择在家中自杀时。悲剧转向来袭,观众在震撼与挣扎的情感总发现,主角母亲一直想要抓住杀人犯,但在这过程中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无声的杀人犯。
港译「广告牌杀人事件」,令人后背惊寒。
其实港译并不精准确切,因为这不是一部破案或惊悚的电影,而关于人性黑暗深处的愤怒和罪恶,关于爱与谅解,关于道德与良知的,它对人与人关系的深度凝视,极致细腻的刻画,甚至可以称得上一部震慑人心的「教育片」。
人性是不完整的。因为不完整,所以不存在绝对的黑白对立面。片中刻画出来的仇恨,歧视,暴戾,亲情,爱情,友情都不是集中在哪一方“好人”身上,不是不务正事的警局,也不是替女儿报酬心切的干练女人海耶斯。
正是因为这些不完整,人性才变得有了吸引力。吸引人去试探它的弹性,然后从中释放出获益一生的力量。
电影脉络围绕「仇恨」二字展开,故事很简单:女儿被奸杀七个月案情不见进展,母亲海耶斯在女儿遇害的公路上租下三块广告牌,分别用红底大字写着:
「强奸致死。」
「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威洛比局长,这是为什么?」
愤怒的质疑,夹杂着丧女之痛的仇恨之火,开篇辙简明直了地将「凶手逍遥法外」的矛头指向警察局长,实是指向整个政府警局,那个在海耶斯看来只知道处理一些鸡毛蒜皮之事,玩忽职守的官僚系统。
母亲海耶斯被成功塑造成了一个毒舌烈女,一个持着与政府权威二元对立的独立公民。前夫的家暴、政府的不作为、种族歧视,等等暗黑元素让她对这个社会失望,生活的阴影被女儿的遇难无限放大,歉疚、悲恸,加上犯人未绳之以法的愤恨,让她看上去无论是对自己或别人,都是一副冷峻残酷。
在公民与政府的这样一种仇恨敌对面前,海耶斯对凶手的痛恨反而被小儿化之带过了,以至于到了片末,凶手的真面目也未能显露。电影交错穿插着人物之间各种人际与人心的矛盾、敌对。
其一,主角海耶斯与警察局长威洛比的敌对。海耶斯将警察的不作为归因于统管警局的威洛比,而威洛比则是全片前半段的矛盾核心人物。身患癌症的他希望在人生晚年能够得到公民的尊视和理解——哪怕他竭力办案,「有一些案件的凶手就是会不了了之,直到多年后,在某一天某一个酒吧听到那个家伙侃侃而谈,才偶然地水落石出。」
因此,杀害海耶斯女儿的凶手至今未能落网,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却并非是像被仇恨填充的母亲认为那样疏于职责。可惜在他生命终结之前,也未能得到丝毫原谅和理解。他最终带着孤哀和平和离世。
虽然自杀的主因是不想让心爱的家人看见自己被癌症逼近死神时的哀痛,但不得否认,威洛比的死亡给海耶斯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小镇人民无法避免地将海耶斯的「广告牌」逼迫与侮辱视为杀死局长的凶器,这个冷峻的、心中充满仇恨的女人,在那一刻也心生几丝恻隐和松动。
她不禁开始向自己发问:「威洛比真的应该是我将仇恨寄予的对象吗?」
仇恨即暴力。哪怕是这个世界原本的落寞和冷酷,让一个人变得对仇恨切齿昭彰,他身上的仇恨也必定演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暴力。
暴力的施加对象,就是仇恨之下或许无辜的牺牲者。
但是海耶斯随之迎来和给予的,是一定的宽恕。
当她拿到威洛比遗留给自己的信时,里面陈述了他替她付清一个月广告牌租金的事实,她猝然一笑,粲然也惨然。自己曾经痛恨失望的一个人,竟然成了「站在自己这一边」给予帮助的人。而威洛比,一个拥有可爱儿女和柔爱妻子的负责人的男人,也早在写下这封信时,选择了对海耶斯的原谅。
不仅是原谅,而他心中充溢的爱和宽恕,慈柔和责任感,让他死去时也未曾痛苦。
「以爱抱怨」是这部电影反复传递的一个非中心主题。除了海耶斯和威洛比的中心矛盾,不难看出贯穿全片的各式各类人性矛盾、仇恨和暴戾。
第二条主线——警察迪克森和他的转变。迪克森是一个外表暴力野蛮,冲动懒倦得人,在海耶斯的眼里,他还是一个种族歧视的妈宝男。他的行事方式在观众看来愚蠢鲁莽且充满了讽刺意味,比如在审讯室面对海耶斯的冷嘲热讽,他一本正经地纠正:自己不是「歧视黑人」,而是「歧视有色人种」。为了跟敬佩的威洛比局长报仇,他竟然追本溯源到租给海耶斯广告牌位的广告人韦尔比,对他拳打脚踢然后踢出窗外。
发现这个人矛盾与转变的节点在两处:其一,收到威洛比留给他的遗信,我们从信中得知这是一个有着探员梦想、内心实则细腻的人,而家庭阴影的创伤让他成为一个心怀仇恨和暴躁的人。
迪克森坐在警局里,沉浸在那封信中,舒缓的音乐《夏日最后的玫瑰》适其心境地响起,威洛比在信中慈和缓缓地说到:「放下怨气,你知道要成为一名警察,需要的是爱,因为内心的平和才得以深思,你甚至不需要一把枪,当然也不需要怨恨,怨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此时,误认为警察烧毁了自己广告牌的海耶斯向警局投了大火,烈焰在迪克森身后熊熊燃烧起来,他竟浑然不知。威洛比局长的话句句深入他的心骨,他是如此沉浸,平静宁和在此刻包围他。读完了信,一把火焰向他砸来,情急之中,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将桌上海耶斯女儿一案的文件掠走,纵身越出警局。到了此刻,仇恨已经在他自身心中化解,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封只言寥寥的信,迪克森温和、善良和勇敢的一面开始呈现。
爱给予他谅解和转变之第二处,医院,烧伤的他与曾被他扔出窗外的广告人韦尔比邻床而居。友好的韦尔比与他分享自己的橙汁,而迪克森顿感愧疚,挣扎地对韦尔比说出「对不起」。后者错愕凝视,然而还是选择了原谅和宽恕——他将橙汁递上,并附上方便烧伤病人啜饮的吸管。
原来这个名为「衰落」(Ebbing)的小镇也并不全是仇恨和落寞,它就像一汪波涛汹涌的骇浪,带走沙滩上的血色,残留一片或许短暂却宁和的平静。
曾经一个时刻,一个人或许会与全世界为敌。影片中呈现出来的「仇恨会被爱化解」也未免多少有些乌托邦的渲染。在现实生活中,即使仇恨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爱也断然没有那么大的魔力。纵然有善意让我们收起偏执、防备,却无法靠爱在这个世界上妄然存活。
影片的最后,海耶丝和迪克斯共同踏上了寻找罪犯的路。然而对于仇恨,他们打算怎样处理,却不约而同地「还没想好」。漫漫长途的风景,也许会在缓冲中给予他们答案。